一转眼，就又是冬天了。在一个暖暖的日子，我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和往常一样，我不直接坐到家门口，而在一个叫萼楼小学的地方下了车。萼楼小学创建于上世纪30年代，主人李萼楼原为当地一个穷苦人，打豆腐为生，走了16年南风运。据说只要他担豆腐上哪家炉铺，那家炉铺就可连出几天好铁，不然，出猪屎铁。大家要他占股份，也只要他应一声，炉内就连年丰收。这样，他财源滚滚，去湘潭做起了布、米生意，越做越大。看到家乡学子读书困难，就在老家办起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萼楼小学。萼楼小学存续了20多年，教化着一方乡土，哺育了代代村民。当地人尊称他为萼楼先生。

我11岁起在萼楼小学读了2年初中。那时的萼楼小学古色古香。全土木结构，二层，宽大的木梯，咯咚咯咚的楼板，四围的天井，给人的感觉很新鲜又担心。一到上课铃、下课铃响后的那一瞬间，木楼板上那杂杂的脚步声、跑步声，木榫发出的吱呀声，值日老师的敲钟声，喧嚣一片，犹在耳边。在这里，我度过了快乐无忧的时光。

沿着田埂从萼楼小学走回家，不到3里，是我的上学路，也是从坛山坳过安湘边界杨柳井去湘乡的老路。曾经，这条路上的人们络绎不绝。路宽得可跑马车。现在，除了路变窄了，草多而乱了，其余都没变，就连一个小分岔都没变。每次走在这条路上，心情都不一样。我在寻觅、在怀念、在沉思。是啊，不管走过多少人，生长过多少美丽，发生过多少故事，山河依旧。那些曾长进我多少梦想的花花草草一去不复返，唯有珍惜今天，珍惜现在。

我对一路上的风景了如指掌。走着走着就发觉，原来不管我跑多远，隔多久，我都属于这片土地，她也属于我。翻过花屋里，就看到了家。放眼望去，在灿烂的阳光下，故园一片安

静、和蔼。草色褪尽，如母亲的颜色；阡陌交通，清晰可辩，如母亲的皱纹；那连着的几口大塘，是母亲的灵眸；那片片散落在田土中精耕细作的菜园，是故乡人最美的诗行，是用勤劳和智慧写就的对土地的敬畏。远看，田野里长出了毛茸茸的嫩绿的草，如轻笼在田里的绿纱。近看，又稀又嫩又浅，根本不堪扯，让人不能不赞叹古人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的诗句。虽是隆冬，春意却蓄势待发了。

到了家，推门见了父亲，他在静静地烤火，听到是我回来，很高兴，说：“没想到你今天会回家。上次你是阴历九月十四到了家，一个多月了。”听了这话，我鼻子就酸了。原来，他天天在算、在等我回家，我忙解释说：“这番事多，抽不开身。”

父亲眼睛已模糊了，看不清我们的面貌，只感觉得到人影。每次回家，我就陪坐在他身边。听他讲村里新近的事、讲历史、讲传书，回答他问我工作、问丈夫、小孩甚至公婆有关情况，或我跟他讲外面的新闻。讲倦了，就默默地坐着。看着他在椅上闭目养神，或摸着他苍老的手，或帮他剪脚趾甲。有时他点火抽烟，烟没点着反而点着手指头，我就赶快将打火机移到烟头下。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说，都不做，我也觉得幸福，这世上，有一个给我生命、给我一切却毫不索取的人，有一个令我们敬畏而无可代替的人，有一个令我们牵挂、穿越千山万水奔向他的人，有一个自始至终爱我们胜过爱自己的人，这个人，不可比拟，无可替代，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？

自从眼睛变模糊后，父亲再也不能捧着书唱读了，唱读的内容是行孝行善的经书或传书，都是他亲手抄的或借来的，他把它们视如宝贝。他不能看书后，除了《朱寿昌寻母》的手抄本供我回家读给他听外，其余都送给了我，带到了娄底。以前，他知道的故事讲给别人听，因为他上午、下午都要去火车站玩，那儿有他的忠实听众。现在，只能讲给我们听。无一例外，都是忠孝仁义。

故乡有个习俗，只要有父母在，再怎么样你都是个小孩。生日不能大操大办，不能放鞭炮。每次到了家，我心里就特别轻松快活、平静安全。在家里，我觉得自己就只有一个角色：父亲的女儿。所有的事都可推掉，包括为儿子要做的事。这次回家，父亲的话题还是忠孝仁义、行孝行善、公正不贪、多做善事、多积阴德，我百听不厌。同样一句话、一个道理，在电视上、在会议上听到和从父亲嘴里说出，对我来说感觉不一样，父亲更多的是出自内心的关怀和深沉的爱，加上火炉的温暖，别有一番滋味。何况还有很多是电视上、报纸上听不到呢。虽然我们严以律己，但我还是希望警钟长鸣。而父亲，就是我们的警钟。

天色很好，我对父亲说，去晒太阳。他说，有风，不愿去。我一个人到院子里，烫了一杯热茶，选择背风的墙，打算尽情品味享受一番。喝了几口热茶，浑身发热，太阳光无处不在的温暖，让人幸福。淡淡的月月桂香味，开眼闭眼间瞥见的塘里的反光，以及庭院里满眼的翠绿、含苞待放的油茶花，隐隐约约的牛哞，哎，想睡了。又猛地想起一句“享受阳光、享受生活”的广告词，莫不是那广告词的创意者也有过这样的幸福？

日影斜得快，刚到午时十二点，就一片大势已去的来头。该搞饭菜了。不要担心饭菜的安全，也不要担心有没有锁门，手机、包有没有放好，不要担心油，不要担心水，一句话：什么也不要担心，绝对安全。这种感觉，只有故乡才会有的。

晚上，我问父亲：“你一个人静坐的时候都想些什么？”他说：“想帝王将相、英雄好汉都冒留一个，只有江山守得人老，冒得人守得江山老。只有多做善事，就不会受磨难，子孙也享福。”相信因果报应、生死轮回，让父亲始终有一份善心，能坦然面对一切。

回家，对我来说，不仅仅是尽一种义务，更是一次全身心的放松，是一次心灵的洗礼，是一种享受，是一种幸福。

故乡，是我的港湾。而冬日的故乡，因有阳光倍感温暖。